周六晚饭后，一家人去小区旁的足君康沐足。

    年轻的女技师与娘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。“阿姨，他是不是你儿子呀？”女孩问娘。娘转头看了一下我老公，高兴地连声点头说“是”。在娘心里，早将老公这个女婿当亲生儿子看了。女孩看出娘弄错了，纠正道：“不，我是说他。他是不是你儿子？”女孩努嘴示意着紧挨娘一侧而坐的爹。什么？弄得我们都大叫失声。爹乐得呵呵直笑，娘略有一丝尴尬。女孩听闻自己说错了，忙慌乱地道歉。娘倒是并不介意，反而自嘲说：“姑娘，你真有眼光！他是我大儿子，你没看我比他老多了吗？“就是，就是！阿姨你都满头白发了，叔叔他还没一根呢！”女孩解释着。原来产生这种误会的又是因为娘的那一头白发。

    再联系起以前带娘去长隆欢乐世界，在玩一些项目的时候，工作人员拦着娘死活不让进，说：“七十岁以上的老人禁止玩这个。”和他解释娘刚刚才六十岁，工作人员说什么都不相信，要娘拿身份证出来。一个老人，谁会将身份证带在身边？后来，娘放弃了，要我们几个去玩。谁也不想要娘孤零零地站在一边看我们欢乐。无奈，几个项目我们全家都只好悻悻地放弃。那时，我们就探讨过之所以让人误以为娘已七十多的“罪证”就是她那满头白发。

    串连起了这些小插曲，回来又让我们将这些事与娘的白发“嬉笑”了一番。7岁的女儿也在一旁凑着热闹：“外婆！白头发外婆！狼外婆！”娘高举双手，作势要去打她。女儿吓得缩起了小脑袋。那粗大的手终究是没有打下去，转为伸至女儿的腋窝下，挠得女儿“咯咯”地直在沙发上打滚。玩闹了一阵，娘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的，望着我，征求我的意见说：“要不？我还是去将头发染黑吧？”爹瞪了她一眼，反问：“你不是从报纸上都看到染发剂可致癌吗？”母亲沉吟了半晌，又徐徐地和爹说：“我这不是怕给伢丢脸吗？我们现在住在这有头有脸的小区里，伢两个又经常带我们出去玩玩……”爹沉默了，我的心却一下子怎么也沉静不下来。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关注起了娘的头发，真是白，雪白的白！

    娘的头发是什么时候开始白的，在我往日的记忆中都找不到确切答案了。记得小时侯，家有好多娘年轻时候的照片。那些照片中，年轻时的娘都扎着黑油油的麻花大辨，穿着白色的确良衬衣，有参加红卫兵表演的，有与人一起劳动的，有参观游览各地的……都很意气风发，非常漂亮。可惜这些照片都被年幼时候好玩的我与妹妹弄丢了，也将娘曾经的岁月痕迹抹去了。再到后来我能记事了，模糊的记忆中，娘剪成了齐耳短发。每个春耕双抢的季节，我跟在娘后面下田。我慢慢地边玩泥巴，边做一下，有时还要和妹妹拌嘴两句。那时我特别憎恨娘。其他的和我差不多大的伙伴都不用下田来干农活。他们只要搬一张竹床，放到竹林的树阴下，悠闲地赶赶晒谷坪上偷吃的麻雀就行了。我却要站到毒辣的日头底下，和爹娘一起干活。我总是特意慢，刻意地慢。娘和我同时下田的，但无论是割禾还是插秧，很快地，她就将我远远甩在后面。有时，她都忙完四、五垄了，我一垄都未干完。娘也不责备我，只是从另一头反着干来接我。收工回家时，总看到娘的头发被汗水浸得湿透。脱下草帽，头发一溜溜地贴在额前，一股汗臭迎面扑来。

    娘流的汗多，娘流的汗臭，但她也特爱清洁。每晚母亲将一家老小人畜都喂饱，锅碗洗刷后，我们已躺在外面星空下乘凉了，母亲开始清洗她头上一天劳作后的味道。与许多乡下女人一样，她喜欢用滚烫的水，她说越烫越舒服。在她梳洗完毕后，她也喜欢再打一大盆热水，一把揪过我，用肥皂胰子在我头上拼命揉搓，说是这样才能洗去我玩闹后的尘土。一天钻荆棘、爬壕沟疯玩后的我，头发里还藏着有苍耳，被母亲这么一弄，疼得哇哇直叫。一番痛楚后，头发上也自然开始飘散着肥皂的清香。与我那帮长久不洗头，整日在田间稻草垛里打冲锋，满头长虱子的死党们相比，那丝若有若无的清香可是我可以在他们面前骄傲的资本。

    儿时的记忆里是慈爹严娘。爹对我比较放任，许多事情由着我的性子。每有人家找上家门投诉我干了偷黄瓜、捡鸭蛋的坏事，爹总在人家走后，轻描淡写地给我来上一句：“以后别这样干了！啊！”就这样算过了。娘则不同，她会气急败坏地骂我，甚至用细竹条抽我。有一次，因为与邻居一个比我小的小孩发生争执，他用脏话骂我娘只会生女儿（我家就我与妹妹两个女儿），生不出带把的，是个绝代人。一怒之下，我扑上去，将他按在跨下，扇了他几耳光。他爬起来，捂着脸，哇哇地回去找他父母告状去了。那时我知道自己闯祸了，但我没逃，谁叫她骂我娘！过不一会，邻居真带着那小孩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了，张口就斥问娘是怎么教女的，搞得男不男，女不女的。那小孩只说我打了他，我大声地驳斥着。我以为娘听了会护着我。想不到的是娘竟然要我向那小孩道歉。我的倔劲上来了：为什么我道歉？是人家先骂我的。娘看我不听话，随手拉过细竹条，朝着我腿上一顿狂扫。奶奶在一旁直拉扯我快跑。我仍死死地站在那，任由娘的抽打。娘看我这么犟，火气也更加大了，手下用力更猛了。好在那时穿的是长裤，不然只怕早就血肉模糊了。看娘生气与我挨打，邻居和那小孩也不知在什么溜走了。不是打的疼，而是心理的委屈，我大声地号啕着。在婶婶们的拉扯下，娘停了下来。她骂着我：“人家怎么骂我，瞧不起我，都没什么。你怎么这么不争气呀？尽去惹事，难道我的女儿就真的比不上人家的儿子吗？”骂着骂着，娘也开始哭了！看着在婶婶搀扶下的娘，耷拉的头发，涕泪交流的脸，我平生第一次发誓：“我一定要争气！我一定要那些嘲笑我娘生不出儿子的人服输！”

    似乎就是因为我这发誓，将娘的青丝熬成了白发。作为农村人，唯一跳农门的机会就是读书。可是读书的各种费用，对于一个农村家庭又是一笔多么沉重的负担。我上高中了，那时正是我家最困难的时期，妹妹上初中，家里开支很大，但家道却不见好转。爹尝试了很多生意，都未收获多少。与人合作开发金矿，也因收采的石头含金量不高而导致亏本。家里的债台一下高筑起来。就是在那时，娘愁的头发发白了。一开始，娘的头发就不是那种青丝中夹有银丝的白，而是从两鬓开始，大块大块地斑白，再后来，就是满头白发。这中间的蔓延过程不过才一、两年时间。那时，娘还不到五十岁吧！

    参加工作后，曾天真地以为往后就只剩下我赡养娘的日子了。成家了、有小孩了，却发现自己的日子还一日不能没有娘。做饭、洗衣、接送小孩……若没有娘，这些事情对于我都是天大的负担。就是我这个罪魁祸首，因为我的一步步要求，让娘承担了过多的压力，让她的头发过早地脱去青色外衣。就是我这个罪魁祸首，因为我的少不更事，让娘揉碎了一切的心思，让她的头发过早地爬上了白色。难道我如今还真能为了个人的一点可怜面子，要娘再去将那一头白发染黑吗？我岂不是要将自己再进一步往罪孽的深渊推吗？

    我的白发亲娘啊！你那白发并没有什么不好看，它是天下最美最美的颜色，因为它的每一根都是用你几十年如一日含辛茹苦付出凝成的。羊有跪乳之恩。我的白发亲娘，你的恩情我今生今世都无以回报，只盼望来世，来世你仍是我的亲娘！